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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飞雪记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008期 > 扶兰
文\扶兰 图\九遥
前情提要
蒙元军队占领宣州,宋室县主招文嫁与蒙古将军乌朗赛音图,诞下一子,乳名阿沉。
阿沉天生驯兽之能,被父亲夸奖,引来哥哥那格尔的妒恨。
一场针对小阿沉的刺杀行动悄然展开。
他的生死就在一线之间……
卷二
万里浮云阴且晴
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
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
——李颀
六、城门遇险(下)
竹竿刺空,向上一挑,拨开最先射来的几支箭,迅即收回,那个假瘸子随即将身子伏低,竹竿穿过马腿之间的空隙,再一次刺向宋域沉。
前方是杀气腾腾的竹竿,后方是数十匹马。
宋域沉想也不想便急急滚向后方,马蹄镨落之间,竹竿再也无法刺中他。
一名卫士挥出长绳,将堪堪要被一匹受惊乱跳的战马踏在蹄下的宋域沉及时套住,拖到了自己鞍上。
那个假瘸子已经趁着这一片混乱逃之天天。
负责领队的那名十夫长震怒之下,下令将城门洞内外的所有人一律以刺客嫌疑斩杀,砍下人头挂在城门上,以表警示。
整整三十个还滴着血的人头,让宋域沉脸色变得苍白,卫士递过压惊的淡酒,但是他的咽喉仿佛被什么堵住了,连吞咽时都觉得疼痛。
他似乎有些明白,那些敌意从何而来,为什么会有人来刺杀自己了。
七 刀下余生
庄园地处偏僻,除了几个看守的奴隶,平日里少有人居住。两头小老虎能够自己捕猎之后,清明前便已经被放养到山林中,宋域沉总觉得那才是它们应该呆的地方。
三个月不见,两名蜂奴很显然已经将那十二箱蜂驯养得初见成效了。秋阳之中,蜂群顺着蜂奴手中的长幡,在蜂箱上空慢慢地绕着圈飞行,远远望去,就如同一片乌云笼罩在蜂箱上。
这景象不知为何突然让宋域沉心中生出一点寒意来。
他呆了一呆,脚下不觉停住了。
也就在此时,奉命去取纱帽的四名卫士神情紧张地策马过来,对十夫长禀报道小木屋里所有的纱帽和看守的两名奴隶都不知去向。那名十夫长一听这消息便知不妙,还没来得及下令,那边蜂群的嗡嗡声忽然间停顿了一下,然后密集的蜂群向着他们飞了过来,让宋域沉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蜂拥而来”。
他身后的那群卫士中有人高叫了一声“快跑”,当日那三百余名勇士被毒蜂袭击的景象,早已在众人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他们可以毫不手软地砍下对手的头颅,却不知道如何对付这些毒蜂。猛然间听到这声大喊,队伍立时混乱起来,带队的十夫长还算沉得住气,立即喝令射杀蜂奴,同时命令紧随在宋域沉身边的两名卫士护着他拨转马头迅速逃跑。
当初为了防止蜂群伤人,特意将蜂箱放在这远离主院、重重密林阻隔的地方。现在要躲避蜂群了,才发现视野里那个孤零零的小木屋,委实是四面漏风、毫无用处,而可以紧闭门窗的房屋,又离得太远了。
那两名蜂奴被射杀之后,蜂群失去控制,嗡嗡之声陡然高涨,没头没脑地四面乱飞乱蛰,覆盖的范围更广,速度却也稍慢了一点。
此时十夫长又高喝道,这些只是寻常野蜂,毒性不大,不用害怕,随即命令卫士,两人一组,一人脱了衣服抽打蜂群,让另一人腾出手来快速点燃草束驱赶蜂群。
宋域沉想要停下来,他觉得那名十夫长很能干,自己应该不会有危险了。
但是,身边的两名卫士坚持要遵守命令将他带到主院去:
他们策马穿过密林中的小道,拐了几个弯,身后的蜂群嗡嗡声渐渐不闻,密林中只听见他们的马蹄声,偶尔有几声鸟鸣。
宋域沉忽然觉得一阵心悸,生出一点似曾相识的寒意来。
他恍然大悟,自己的身边只留下了两名卫士,其中一个正是刚刚在城门洞里紧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一个,这个人马失前蹄,撞飞了另一名卫士,挡住了其他人救援自己的通道!
然而他刚刚意识到这一点,那名卫士已经突然拔刀,劈翻了猝不及防的同伴。
宋域沉提前一步心中有了突如其来的警示,趁着他出手暗算同伴的时候,狠狠一踢马肚,离开小道蹿进了密林中。
他骑的是小马,自己个头又矮小,在密林之中,反倒比那个人高马大的卫士更容易行动。
林中枝丫横斜,树根突起,落叶纷飞。脚下不平,视线时时被遮挡,还要提防不要被空中的树枝扫下马来,宋域沉觉得自己的骑术从来没有这样好过,自己也从来没有这样耳聪目明反应敏捷,他几乎可以感觉到身体里的血液正在急速流淌,身后的马蹄声急骤得像敲在他心头的鼓点。
左弯右拐,要留心地下与空中,也要注意身后的马蹄声和时不时射来的箭矢,整个人紧绷得如一张拉满的弓,每一刻宋域沉都觉得自己要被射中,要被迫上,要被那长刀劈中,他想要呼唤那两头小老虎出来帮忙,但几次张口,都因为紧张过度,嘶哑得发不出声音来。
他不知道逃了多久,只觉得精力渐竭,眼前渐渐模糊,心中渐渐绝望。但是听到身后的马蹄声时,仍是发狠猛踢马肚,又向前急蹿出数丈。
他却未曾注意到,这一蹿,却蹿到了一小片林中空地上,将自己连人带马暴露在弓箭的威胁之下
而他的人与马都已力疲,小马的速度明显缓慢下来。
箭矢破空,小马哀鸣着倒了下去。
那名卫士想得很周密,这么小的孩了.,没了马,无论如何也跑不过他。所以,先射倒这匹马才是正理。
宋域沉若不是身体轻巧,跳开得及时,只怕不被倒下的马儿压死,也会被压成重伤。
他喘息着转过头去,密林中已经可以看见那名疾驰而来的卫士。
没有人可以救他。
宋域沉躲在马儿身后,也只能暂时不被箭矢射中,不过片刻后,等那名卫士靠近,仍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他。
愤怒的绝望从心底深处激涌而出,冲击得宋域沉脱口叫了起来,酷似猛虎啸叫之声,高亢嘹亮,直冲云霄,决不似一个小小孩童的身体能够发出来的,令得那名紧追不舍的卫士心神大震,座下马儿惊嘶乱跳,几乎被掀下马去。
随着自己的叫声,宋域沉蓦地觉得小腹处有一线细细的热流涌出,沿着当日韩迎为他导引时的路线,转瞬间贯注全身。已经疲惫不堪的身体,也在这一瞬间重新变得轻捷灵活。
宋域沉来不及惊喜,一翻身跳了起来,如一只小松鼠般飞快钻进了密林。
那名卫士好不容易控制住受惊的马儿,抬头却见宋域沉已经逃远,咒骂了一声,重又策马追来。
他必须得抢在被这啸声惊动的其他人赶来之前,杀了宋域沉!
密林中,远远地传来那两头小老虎呼应一般的啸声,马儿又是一阵惊跳。
‘只这短暂的耽搁,前方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逃得几乎看不见了。
这样的速度和体力,一点也不像一个五岁孩童……联想到将军府中隐约的传言,那名卫士突然有了一些不太好的预感。
密林中的啸声果然惊动了其他卫士,领头的十夫长迅速带领两个十人队奔向了密林。
若是小公子有个万一,他们这几十个人只怕全都得死。
宋域沉不停地奔跑着,眺过横在地上的树根,躲开面前的树枝,小腹处那股细细热流仍在不断涌出,不过流淌的速度已经稳定下来,既不会冲击得他失去平衡,也不会拖累他纵跳奔跑的步伐。前所未有的耳力和目力,还有心中微妙的感知能力,让他可以捕捉到身前身后数十丈的动静,甚至隐约察觉到小老虎所在的方位。
终于,两头小老虎就在面前了。
宋域沉扑了过去,抱住其中一头小老虎的脖子,急剧地喘息起来。
他不知道这两头小虎能不能对付那名卫士,只是在危急时刻本能地寻找自己的同伴。而在这密林之中,他最好的同伴便是这两头小老虎。
一直紧绷的心神此时松弛下来,宋域沉觉得方才支撑自己的那股细细热流突然间不知去向,整个人便如同散了架一般,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但他还是勉强支撑着调匀自己的呼吸,安抚两头躁动不安的小老虎,不让它们出声。他听到了追杀他的那个卫士发出的声音,但是也听到了寻声而来的其他人的动静。
只要他撑的时间够长,就可以逃过那名卫士的追杀。
此时此刻,他不愿意去想,为什么乌朗赛音图派给他的卫士会来杀他。
那个可能的答案,让他害怕。
现在他只能等,等着看谁更早一步找到他。
不过,宋域沉惊喜地发现,平静下来之后,小腹处重新出现了一线热流,疲软的四肢随着这细流的静静流转,似乎又有了力气。
他重新有了勇气和希望。
即使那名卫士发现了他的踪迹,他也可以再次成功地逃跑了。
现在,先让他靠着两头小虎休息一会。
宋域沉的运气一直不错,这一回也不例外。那名负责能干的十夫长对着虎啸声传来的方向,将二十人撒开来搜寻,最终抢在行刺者之前找到了他。
宋域沉盯着十夫长看了一会儿,确定对方没有给他带来那种隐约的寒意,方才伸出手让十夫长抱他上马,简要地说明了经过。
那名十夫长脸色大变,吩咐手下务必将那行刺的卫士活捉。
宋域沉一直等到那名卫士被捆拿过来才放松了心神。疲惫过度的身体不过片刻,便陷入了沉睡之中。
八 困惑
宋域沉从沉睡中醒来时,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坐在床边为他缝制冬衣的昭文。窗外日光明亮,房中宁静温馨,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
但是昭文的脸色憔悴,眼底青黑,显然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宋域沉张开双臂,昭文无言地将他抱入怀中轻轻摇晃着,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阿沉,你睡了一天一夜了。”
她真害怕阿沉就这样睡过去。
宋域沉伏在她怀中,闷闷地道:“姆妈,他们都要杀我。”
他越想越觉得迷惑、委屈、后怕,终究放声大哭起来。昭文没有办法对他解释个中缘由,只能低声安慰,轻轻抚着他的后背,让他哭个痛快淋漓,一直哭到噎住了自己,这才换成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泣。
门外忽然有一阵小小的骚动。
昭文刚转过头去看,乌朗赛音图便已踏入房中,身影遮住了门,房中立时暗了一暗。气氛和光线的变化让宋域沉也抬起头来,带着满脸泪痕,睁大了眼看着乌朗寒音图。
在他的记忆中,这似乎是乌朗赛音图第一次走进他和昭文的房间。
昭文抱紧了有些走神发呆的宋域沉,默然以对。
乌朗赛音图沉着脸拨开昭文的手,将宋域沉从床上拎了起来,一路拎到了将军府的后山上,方才将他丢下,直截了当地说道:“山上有一窝狼,你好好看一看。同古拉噶会照看你。有什么事情可以问他。”
同古拉噶正是前几日负责领队的那个十夫长。
对上宋域沉疑惑的目光,同古拉噶微一欠身,算是行了个礼。
待到乌朗赛音图离去后,宋域沉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呆,忽而抬起头来看着同古拉噶,认真地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同古拉噶的回答很简单:“因为你是将军的儿子,也是昭文夫人的儿子。”
所以对立的双方阵营里都有不少人想除掉这个碍眼的标志。
宋域沉想起那些带着血迹的人头、门缝后带着恨意的目光、昭文偶尔不小心说漏的一些话,虽然还不能清楚地道出前因后果,到底还是有些明白了。
然而宋域沉仍旧觉得委屈:“可是我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过!”
同古拉噶答道:“狼要吃羊,可不管羊有没有干过坏事。”
他示意宋域沉噤声,牵着他慢慢走了一段路,然后爬上一株老樟树,坐在枝丫当中,透过树枝,居高临下,正好可以望见对面山坡上嬉戏的三头小狼和一头母狼。
略略转过视线,公狼嘴里叼着一只血淋淋的野兔,正轻快地跑过来。
同古拉噶慢慢说道:“小公子,你若是狼,哪怕野兔再恨你,也不敢对你怎么样。”
宋域沉默不作声。他记得自己面对城门洞里那个假瘸子和那名行刺的卫士时的软弱无力,连逃跑都得靠运气。
若不是韩迎在那一个月里给自己打下的底子,只怕自己早已经死在密林中,再也见不到姆妈了。
生与死比任何其他事物,都更催人成长。
仿佛有一扇窗户在面前打开,许多从前理解不了的东西,现在却若有所悟若有所得。
宋域沉默然许久,问道:“为什么是你来和我讲这些?阿布为什么不亲自来给我讲?”
同古拉噶没有料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面前这个孩子,敏感锐利得简直不像一个孩子。
宋域沉又道:“有人要杀我时,我没有哭也没有害怕,躲得比野兔还要灵活,跑得比马儿还要快,可是为什么阿布不夸我,反而要……要……”他想了一会,才想出一个合适的词来,“要冷落我?”
同古拉噶答不上来。
宋域沉一问接着一问:“被抓住的那个卫士在哪里?为什么不让我去听他的口供?究竟是什么人指使他来杀我?阿布为什么提都不提这件事情?”
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个假瘸子的杀意和恨意,但是那行刺的卫士,却只让他感受了浓重的杀意。那个人不是因为恨他所以才来杀他的。
对着宋域沉咄咄逼人的追问和严肃认真的眼神,同古拉噶开始明白,为什么将军不亲自来开导小公子了。
同古拉噶犹豫了一会才答道:“小公子,那一窝狼崽子,本来有五只。”
现在却只有三只了。
宋域沉意识到这一点,不觉转过头去打量那三只小狼崽。
同古拉噶说道:“母狼养活不了那么多幼崽,所以,最强壮的三只幼崽将另外两只挤出了窝,让它们死在了外头。”
他这番话一说出来,宋域沉便想到了那格尔和那箭头上的寒光,恍然明了。
而因为这明了,宋域沉更加愤怒:“所以阿布不肯管我了?”
同古拉噶注视着他,缓缓说道:“将军不会插手太多,狼崽是不能抱在手里养的。”停一停,同古拉噶又道,“小公子,昭文夫人像菩萨一样慈善又聪明,她一定会保佑你平安长大的。”
宋域沉怔了一怔,对上同古拉噶郑重的眼神,似乎可以看到对方也必然会全力保护他的决心。
也许他的确可以信任这个跟在他身边已有半年多时间的十夫长?
从这一日开始,昭文渐渐察觉到,阿沉身上那种文雅柔和的特质曰渐褪去,不再喜欢那些优美空灵、飘逸洒脱的神仙故事,反倒对历朝历代的兴衰成败、帝王将相的生平事迹大感兴趣,常常会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连她也不许偷看。练习骑射的热情,几乎开始超过他习字读书的热情。将军府中的仆役,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对这位气质神情变得凛然不可犯的小公子多了几分敬畏。
昭文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她希望阿沉快快长大、快快变强,这样才能够平安活下来;可是又害怕阿沉会变得如同那些杀人如草的胡虏一般野蛮残暴,变得连她也认不出来÷
初冬时,宋域沉出城打猎,又遇到了一次刺杀。行刺者伪装成一个卖唱的瞎子,杀了宋域沉身边十名卫士,紧要关头被同古拉噶射成重伤后被擒,宋域沉下令将那个刺客五马分尸——他在书上见过这种刑罚,很有威慑力,所以他决定照搬一次,狠狠还击那些欺负他年幼的刺客。
不过他也知道,昭文一定不会乐意见到他做这样的事情,所以随行卫士都被他勒令不许张扬,对外只说是同古拉噶下的命令。
只是傍晚时分回到小院中后,宋域沉表现得比前些日子要温顺乖巧得多,并且第二天早上主动将习字的时间加了一刻。
昭文欣慰之余,并未发觉他的心虚。
成功地瞒过这一次之后,宋域沉忽然觉得,似乎又有一扇窗户在他面前打开了,对前仆后继、越挫越勇的刺杀者,下起手来少了一层顾忌,越发狠绝起来。
宋域沉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可以瞒过昭文,辛夫子却颇有所闻,授课之际,态度变得尤为恶劣。宋域沉算完一道复杂的均输题之后,拾起头来盯着辛夫子道:“我知道夫子为什么不喜欢我。不过,只要你不像那些人一样来杀我,我也不打算计较。”
辛夫子怔了一下。宋域沉的出众天资与敏捷应对,让他常常忘记,面前的其实只是一个幼童。他是不是对这个孩子太苛求了?
宋域沉抿了抿嘴,接着说道:“他们不过是欺负我年纪小,杀起来轻松,所以都冲着我来。等我杀到他们都怕我了,就不会再有人死了。”
到那时,不论是刺客、他的卫士,还是他自己,都可以平安地活下来。
他已经见过了太多的死亡。
辛夫子默然良久,不再提及这个话题。不过此后的态度明显温和了许多。
只是,宋域沉对辛夫子已经有了失望与隔阂,他的态度仍然恭敬,但也就此止步了。
与此同时,宋域沉不知不觉与同古拉噶亲近起来。
毫无疑问,同古拉噶是极其尽心尽力的侍卫,而且宋域沉能够感受到他对于昭文的敬意和对自己的善意,这敬意与善意,因为宋域沉的亲近而越发明显,这又令得宋域沉不自禁地更亲近同古拉噶。
只要离开昭文的小院,同古拉噶总是会紧跟在宋域沉的身边。
出猎之时,夜宿于野外,宋域沉的帐篷偏处一隅,远离主帐,难免有些冷清。几名卫士提了酒围着火堆就着烤兔慢慢吃喝,另有一名年长的卫士坐在旁边默默拉着马头琴。酒到酣处,几名卫士随着琴声唱起了长调。
这样苍凉浑厚的曲调,与宋域沉在昭文小院中偶尔听到的江南小曲截然不同,却又隐含着他无法明传的某种相偕的韵律,仿佛天与地,昼与夜,日与月,烈火与流水。
主帐那边,听了这边的歌声,也三五成群唱了起来。
宋域沉默然听了许久,忽而转过头说道:“同古拉噶,你出身的部落似乎人数最少,力量最弱。”
同古拉噶错愕地看着宋域沉。乌朗赛音图的部属,来自十几个部落,彼此之间多有过节,不过碍于军法,不敢公然寻衅翻脸而已,人数太少的部落,在这样的纠纷之中,向来最是吃亏。同古拉噶出身的部落,的确是人数最少、力量最弱的一个,他虽然是部落中有名的勇士,但也屡受排挤,被安排到宋女所生、前景最为渺茫的小公子身边——虽然这也正是他自己的愿望。不过这样的内幕,因为关系到军心战力,乌朗赛音图一直都是尽量遮掩。年幼的小公子根本无从知晓,怎么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同古拉噶想了一会才谨慎地问道:“小公子为什么这样说?”
宋域沉的语气,理所当然:“听出来的呀!”
看着同古拉噶满脸的困惑,宋域沉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不同部落的人,唱歌和说话的声音都不一样啊!”
每一个部落都会尽可能地将自己的人送到乌朗赛音图身边,人数的多少,直接说明了各个部落实力的强弱以及乌朗赛音图重视的程度。宋域沉方才暗暗数了一回,共计十三个部落,其中与同古拉噶口音相同的,连同他身边的两人在内,不过寥寥七人,除了同古拉噶,还都是普通士卒,完全不能与其他部落相比。
同古拉噶脑中有些晕,他很难明白,为什么小公子能够从声音中分辨出每个人的来处和出身。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对眼前的小公子心生敬畏。
因此当宋域沉问起他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尽职尽责地呆在自己身边时,同古拉噶的理解是,小公子已经知道为什么是他被派过来,所以,小公子问的其实是他的真正想法,如果不能确定他的忠诚,小公子恐怕不会真的信任他。
同吉拉噶单膝跪下,正视着宋域沉,郑重地道:“小公子,昭文夫人是我们全体族人的恩人!”
他们的部落,因为人数太少、力量太弱,南下途中损失惨重,定居宣州以来又失去了仅余的二十名勇士。新的勇士尚未长成,恰巧又遇上瘟疫流行,族中青壮大半染病,老弱妇孺难以维生,如果在草原上,这样一场瘟疫过后,十不存一,幸余的族人必然会被其他部落瓜分,而同古拉噶也将成为牧奴,再无出头之日。
然而,为了不让蒙古军中流行的瘟疫蔓延到整个宣州,昭文不得不向乌朗赛音图进言,从被掳为奴的汉人之中,找出十余位郎中和三位曾经任过州县职的文官,将前朝一整套防治瘟疫的章程尽数立起,总算在三个月内将瘟疫控制住了。不过最初时乌朗赛音图和他的部属,对这一套繁琐细碎的规章条文极不耐烦,又不信任昭文找出来的人,因此不少部落都没有照做,倒是同古拉噶的部落,生死存亡之际,无路可退,于是干脆全盘照做,最后居然只丧失了寥寥数名老弱便挨过了那次瘟疫,也逃过了被吞并的命运。
同古拉噶将前因后果一一说来,末了感慨地道:“我们族中不少人家都为昭文夫人立了长生牌。”
他们都欠了昭文一条命。
宋域沉看着眼前认真得近于虔诚的同古拉噶,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他能够体会得到,昭文希望他变得强壮勇武、有能力保护自己;他也清清楚楚地看到,柔弱者是如何被屠戮践踏,只有像乌朗赛音图这样的人,才能够不畏惧他人的刀锋。
然而那些文弱的官员与郎中,还有柔弱无依、不得不在宣州将军府的后院隐忍蛰居的昭文,却能够从瘟神掌中救出无数性命,让同古拉噶这样的勇士,甘愿以性命相报。
即便是他自己,也无限依恋着昭文身边的温暖柔软。
这样的矛盾,让他觉得困惑与茫然。
九 射雕者
转眼年底将到,那个包税商伊失里又带着一帮账房先生,到将军府中来对账了。
这一次宋域沉要求辛夫子带上自己一道去。他听说波斯算学自成一体,与中土相比各有千秋,因此想要见识一下。
这一年冬天似乎格外寒冷一些,伊失里财大气粗,随行的五名账房,个个身着狐裘,伊失里身上的狐裘,更是雪白得没有一丝杂色。他给昭文准备的礼物,是一张虎皮褥子,满脸堆笑地说道,昭文夫人身体柔弱,天气这般寒冷,可得好好保养才是,正巧前日有人给他送了这张虎皮褥子,虎皮温热,正宜昭文夫人日常起居,这番敬意还请夫人不要推辞。
昭文谢过伊失里之后,示意侍女将虎皮褥子铺到坐榻上。这两年她渐渐觉得精神有些不济、身子也不如以前了,这些日子气候酷寒,更是浑身不自在,因此不能不暗自警惕,阿沉年纪还小,自己若是病倒,岂不是将阿沉独自留在了这虎狼之地。
所以她要好好照顾自己。
坐下之后,又招手让宋域沉也一道过来坐。
对账开始,宋域沉安安静静地呆在一旁,翻看伊失里带来的、已经对完的一本账册。辛夫子对波斯算学略知一二,昨天教了他一点儿东西,他将辛夫子教的东西、面前这本账册以及与之相对应的将军府的那本账册对照着翻看,伊失里的账房当他是小孩儿好奇胡闹,只留心着不让他将账册弄脏弄坏,便由得他去翻看。
细细翻了三遍,倒也粗粗看出了一些门道。心中高兴,宋域沉将账册一丢,翻身便在虎皮褥子上打了个滚,滚完了之后才意识到这不是在自己房中,他失态了,脸上不觉一红,赶快坐端正了。
不过方才翻滚的时候,似乎看到了一点眼熟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让自己觉得眼熟?
这个念头,在宋域沉心中一掠即过,随即抛到了脑后,专心关注眼前的对账。
对了三天账,宋域沉再次与辛夫子讨论起波斯算学来,只觉豁然开朗。
所以回到小院时,宋域沉心情极好,主动扑到了昭文怀中,向昭文撒娇,要请一个通晓波斯文的夫子来教他。昭文拗不过他,只得答应下来,暗自盘算着要削减哪一项功课的时间,好挤出阿沉学波斯文的空当来。
宋域沉心满意足地爬起来,目光掠过虎皮褥子,忽然怔住了。
这张褥子,是由两张虎皮拼起来的,只是,这两张虎皮的纹路颜色为什么这样眼熟、其中一张虎皮的腹部还有一块更眼熟的褐色斑纹?!
宋域沉浑身哆嗦起来,昭文诧异地抚着他的头问:“阿沉,怎么了?”
宋域沉使劲推开昭文,将虎皮抱了起来,仔细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每检查一遍,都更绝望一分,终究愤怒地尖叫起来:“我要杀了他们!”
昭文吃惊地想要捂住宋域沉的嘴:“阿沉,你怎么能这样——”她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阿沉,只觉得心中一阵阵的恐慌。
宋域沉一扭头躲开她的手,飞快地跑了出去,大叫道:“同古拉噶!同古拉噶!我要出城!”
同古拉噶应声出现在院门外,领命前去准备。
昭文追了出来。时已近午.她想让宋域沉用过中饭之后再出城。但是宋域沉咬牙切齿地一定不肯答应,看看同古拉噶还得一点儿时间才会过来,他返身去抱那张虎皮褥子,打算带着一道出城。
虎皮长大厚重,宋域沉身量不足,双臂短小,怎么抱得过来?换了几个姿势,也不过拖着走而已。昭文见他两眼通红的执拗模样,想了一想,恍然大悟,小心地问道:“阿沉,莫不是你养的那两只小虎——”
宋域沉拼命忍住眼泪,狠狠地叫道:“我要杀了他们,屠光周围二十里!”
他还记得,当日乌朗赛音图死了九个部众,就屠了周围九里的村落;他放养小老虎的那片山林,人烟稀少,只屠周围两里,说不定一个人都没有,根本不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那么他就屠二十里给他们看看!
昭文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的阿沉,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同古拉噶在院门外禀报道已经准备停当、随时可以出发。宋域沉拖着虎皮就要跑出去,却被昭文死死抱住。
她决不能让阿沉去学那些野蛮人屠城!
昭文用力将宋域沉按在自己怀里,轻声说道:“阿沉,你先静一静,听姆妈说。你这样鲁莽地跑过去,怎么能找到真正的凶手?”
宋域沉使劲踢腾了好一会,也挣不脱拼尽全力的昭文,劲头儿过了,心气略平,靠在昭文怀里,嘴上虽然还在念叨着要砍要杀的,身子却已软了下来,眼泪再也止不住。
昭文一边给他拭去泪水,一边轻轻说道:“伊失里既然说这虎皮是有人送他的,咱们就得先问清楚,是什么人、什么时候送的,然后再顺着这条线,一路查下去,一定可以查个水落石出的。”
宋域沉静了片刻,说道:“姆妈,你去帮我问伊失里,我去山里看一看。他们一定会留下痕迹的。”
两头小虎聪明得很,怎么可能让人轻易杀死,而且还杀得不损丝毫虎皮?
他仔细检查过,虎皮上唯一的伤痕,是在眼睛上。射杀它们的箭,应是从一只眼进去,另一只限出去。
他不相信这是乌朗赛音图亲自出手射杀的。
所以,他一定要亲眼看看,弄清楚小虎究竟是怎么被围住的——如果没有被围住,哪怕是神射手,也不可能在密林中射杀它们。
他在昭文的衣袖上擦干净脸,仰起头一脸严肃地道:“姆妈,我答应你,没有查清楚之前,我不杀人。”
他将决人生死的话语说得如此流利自然、轻而易举,昭文的脸色不由变得惨白,绝望地意识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阿沉已经变得越来越像那些野蛮的胡虏一样残暴冷血了。
生于荆棘丛中、虎狼之地,她的阿沉,若是不变,就不能生存下去。
可若是变成这个样子,小小年纪便造下杀孽,这又叫她如何能够安心?
来世缥缈不可知,杀孽或许可以让她来一身承担。
然而,善泳者终将溺于水。
她只希望阿沉这一生能够平安喜乐,但杀端一开,双手染血,又如何能够平安喜乐?
时近年关,天气又冷,因此,出了宣州城,路上便寂无行人,宋域沉一行人放马急驰,不过小半个时辰便望见了那个庄园和庄园后的山林。
同古拉噶有些担忧地看看身边的宋域沉。宋域沉紧绷着脸,两眼仍是微微发红。那张虎皮褥子就搁在身前,堆积起来,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
也就在这时,同古拉噶突然听到了迎面而来的箭矢破空声,来不及多想,立即纵身将宋域沉扑下了鞍。
箭矢是从庄园的门楼上射过来的。居高临下,弓重箭长,速度又快,虽然似乎只有两三个人,却压得他们这一行人无还手之力,转眼之间,十余名卫士已被射倒,竟是箭无虚发!
同古拉噶和宋域沉的坐骑都在照面之间便被射杀,同古拉噶将宋域沉按在倒伏的马儿后面,自己抽出长刀立在一旁警戒,同时喝令余下的卫士四下散开,尽快脱离对方的射程。待到门楼上射过三轮、弓箭手稍作休息之际,同古拉噶拖着宋域沉迅速后退,看着已经退到射程之外,门楼上蓦地飞来连珠三箭,倏忽已到面前!
同古拉噶挥刀劈落了第一支箭,第二支射中了他的左胸,第三支箭则直奔宋域沉头部而来。同古拉噶原本是用左手拖着宋域沉的,左胸中箭后,手上失力,宋域沉失了平衡,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刚要挣扎着站起,忽觉心中一寒,不假思索地顺势扑倒在地,箭矢从他头顶飞过,堪堪插在他身后的草地上,入土三分,尾羽犹自颤动不止。
同古拉噶已经倒了下去。
宋域沉独自暴露在对方那名神射手的射程之内。那个人方才没有出手,为的便是将他诱入到足够近的地方。
三箭之后,稍稍停一停,又是三箭。
只是,箭矢刚要离手,远远望去,伏在地上的那个小小少年,忽然纵身跃起,厚重的虎皮褥子竟然被他奋力展了开来,遮住了射手的视线。门楼上的射手不得不等了一会儿,其实也就是虎皮从扬起到落下这么一眨眼的时间。
但就在这一眨眼间,宋域沉已经如同一头小鹿般蹿出了数丈之远。
射手仓促之间略略抬手,箭矢离弦,成扇面散开,无论宋域沉向左还是向右闪避,都会被箭射中——当然,射手不以为这么小的孩子能够听懂脑后的风声、察觉到正对着他后心的那一箭,然后及时作出闪避的动作。
箭矢逼近时,宋域沉突然向前扑倒,箭矢再一次从他头顶飞了过去。
门楼上的另外两名射手诧异地吹了声口哨,而那神射手则狠狠地咒骂了一声,再次抽出三支箭来。
宋域沉并不是从原地爬起,而是就地打了个滚,顺势站起,还借了这一滚之力,又向前蹿出一段不短的距离,而且这一回他跑得忽左忽右,忽快忽慢,仿佛脑后长了一双千里目,可以清楚地看到门楼上这名神射手瞄准的方位,及时调整自己的位置。
转眼间他已经跑出了射程。
门楼上的三名射手面面相觑。那名神射手收起弓箭,示意另两人跟着他立刻离开此地。
临走之际,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远处那个孩子已经转过身来,喘息初定,神情严肃,忽而抬头迎上了神射手的视线。
虽然隔了这么远,那名神射手仍是觉得心头震动了一下,停了一停,方才转身离开。
宋域沉立刻命令两名卫士先行回城报信并搬援兵,幸余的卫士检查死伤者,重伤无救的当场给了一刀,死亡者暂且留在此地,其他人只要能爬起来就都骑马回城,唯有左胸中箭、奄奄一息的同古拉噶,宋域沉命令两名卫士用绳网将他架在两骑之间,一道回城。
这一次他们撒了十名哨探出去——来的时候,总以为四十名卫士足以砍杀任何不怀好意的刺客,兼之这一路上地势开阔,视线所及,均在他们的弓箭的射程之内,是以连哨探都懒得放。
余下的卫士都默不作声,看着宋域沉时,一个个都神情古怪。
连同古拉噶都在照面之间便被那名神射手放倒,偏偏年幼的小公子毫发无伤,闪避箭矢的动作,灵活敏捷得不但不像孩子,甚至不像……
联想到将军府中各种各样的诡异传言,他们不敢再猜测下去了。
无论是鬼是神.小公子只怕都大有来历大有神通。
回到府中,昭文刚刚将伊失里的管家打发走,让那管家去查问虎皮的来历去了。听了卫士的禀报,大惊失色,明明知道宋域沉毫发无伤,仍是紧紧抱着他不敢放手。她无法想象,如果阿沉这一次没有躲过去又会怎样。
宋域沉伏在昭文怀里,一声不吭。
他没有再喊打喊杀,昭文反而觉得心中不太踏实。
也许阿沉心里正盘算着什么更可怕的计划。
她或许应该阻止阿沉,不要让阿沉在那杀戮之中越陷越深。
可是,如果这一切要用阿沉的性命来换,她宁可看着阿沉双手染血,所有罪孽,都由她一人来承担。
宋域沉只在昭文怀里呆了一会,便爬了起来,叫上两名卫士,亲自拎了一枝雪参,去看望正在医房中治疗箭伤的同古拉噶。
同古拉噶反应很快,运气也不错,及时晃了一下身子,是以箭矢没有射中心脏。又因为射手力气太大,那一箭几乎是透胸而过,箭头也没有卡在身体内。加之他体魄强健,郎中奉了乌朗赛音图的命令,用的都是上好伤药,是以宋域沉来看望他时,箭矢已经拔出,伤口已经裹好,人也清醒过来了。
宋域沉当时那不可思议的爆发,早被生还的卫士有声有色地给大家说了一遍,是以他走进医房时,房中立时安静下来,投在他身上的视线,或惊或惧,复杂得很,只不过没有人胆敢上前来探问个究竟。
而因为这个缘故,他在同古拉噶的榻前站定时,同古拉噶的心情也是复杂得很。
宋域沉一本正经地谢过同古拉噶的救护之功,向郎中问了伤势病情,将带来的雪参,着医僮切成薄片,每个伤者都含了一片,余下的则吩咐郎中尽数留给同古拉噶,表示自己非常希望同古拉噶早日康复、重新负责他的日常安全。
宋域沉的这番作派,众人看了眼熟得很,有机灵的早已看出来,宋域沉此举,是将乌朗赛音图驾驭部众的那一套手段,学了个五六成像。
同古拉噶惭愧地推辞道,自己其实没做什么,全是小公子天生机敏,长生天护佑,方才平安脱险。
这是他的真心话。中了一箭之后,他很清楚那个神射手的可怕。
小公子居然能够逃过对方的三轮七箭,这可不是“运气”一词可以解释的。
临走之际,宋域沉忽而俯身将一串佛珠放在同古拉噶的头边,小声问道:“那个神射手,多半正是射死我的老虎的人。他是不是与哲别同族的别速部人?”
别速部世代盛产好射手,成吉思汗的大将哲别,便是其中佼佼者。
同古拉噶错愕地道:“也有可能是另外哪一部的射雕者。”
他们对视一眼。同古拉噶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脸色大变。
无论是别速部的射手还是另外哪一部的射雕者,都不是江东汉人能够指使得动的。唯一的解释是:那名神射手,是某个蒙古贵族请来刺杀宋域沉的。
至于是哪一个蒙古贵族——他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宋域沉直起身来,垂下眼帘,轻轻说道:“你好好养伤,我已向佛祖祈请,一定会保佑你平安康复的。”
这一番话,已经没有了初时的客套,反而多了一些隐约的、不自觉的信任和盼望。
只要不是乌朗赛音图想杀自己,同古拉噶就是可以信赖的好护卫。这一点宋域沉很清楚。
同古拉噶对上宋域沉的目光,郑重地答道:“小公子尽管放心,我会尽快回来效力。”
目送宋域沉离去,小小的背影似乎藏着无限心事,同古拉噶不觉暗自叹了一声。
这样的事情,各个王公大将家中可是见得多了。
昭文夫人终究是宋女,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儿子,逼得小公子不能不独自站出来面对这一切。相比之下,有大夫人庇护的那格尔,处境可要好得太多。
其实小公子虽是幼子,昭文夫人的身份却决定了他不可能继任宣州将军一职。将军偏偏总要做出十分看重小公子的模样,引得那格尔频频派人出手行刺,几次将小公子置于生死险地之中——同古拉噶可以肯定,那格尔的行刺,决不止这一回。
真不知将军究竟想要做什么。
同古拉噶只能对自己说:他会拼命保护小公子的。
至于其他,便是他不能问,甚至不能猜的了。
十 远行
这一次惊险至极的刺杀,和前几次一样,无声无息地湮没了。伊失里的管家自然也没能够查出虎皮的真正来历。
昭文隐约察觉到了这个中蹊跷,怨恨之余,却已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追究。
因为宋域沉在那天晚上便病倒了,身体忽冷忽热,噩梦连连,胡言乱语,惊魂不定。将军府里的郎中善治外伤,对这幼儿之病,却毫无办法。乌朗赛音图派人将宣州城内城外有点名望的大夫全都抓来了,大夫战战兢兢地会诊了几回,商量了又商量,最后得出结论:宋域沉是惊吓过度、邪气内侵而至高热昏迷。
小儿惊风乃是常见的病症,昭文并不觉得奇怪。乌朗赛音图则暗自皱眉。仅仅是一次刺杀、死了十几个卫士,就将摩合罗吓得病倒,终究是昭文所生,到底还是胆气柔弱,让他难免失望得很。
不过,那些大夫不敢说,宋域沉的病症,只是看起来像是常见的小儿惊风而已,并不见抽搐之症。他们商量着按小儿惊风服药、扎针、推拿,都不见效,倒让昭文看得脸色发青。
折腾了好几天,宋域沉还是没有清醒,眼看着越发瘦了下去,脸色青白,唇上也没了血色,大夫已经不敢再下药,昭文绝望之下,不管不顾地带着宋域沉赶往开元寺。
有道是佛法无边,佛祖能否看在她这一生虔诚信教、济困扶贫的功德之上,施无上神通,救阿沉一命?
乌朗赛音图派了一整个百人队护送,然后就驻扎在开元寺外。
怀海方丈命人清扫了一个单独的院落,安置昭文一行人,将珍藏多年的一匣檀香寻了出来给昭文母子安眠——他虽不太通医道,也看得出来,昭文夜不能眠,焦虑不安,心神亏损得厉害,比起宋域沉来,她的情形也许更为危险。
沉睡过去的昭文,自然不会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外间守夜的侍女和嬷嬷,相继陷入昏睡,韩迎悄然而入,抱起宋域沉,又悄然而去。
有了韩迎出手,宋域沉很快清醒过来。
韩迎的表情很奇怪,似乎有些高兴,同时却又有些心虚。
宋域沉后来才知道,原来自己前些天的高烧昏迷,其实是因为身体内因为他的爆发而突然新生出一股冰凉的气流。韩迎错估了他的进度,以为他最快也得到明年清明时节才能够有所突破,为免贪多嚼不烂,根本就没有教过他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形。所以,宋域沉在茫然无知之中,被那两股在他身体内横冲直撞的冷热气流折腾得死去活来。
韩迎到宣州本是为了明年清明的祭祀做准备的,这一回他不是使臣,但为了顺路看一看自己的小徒弟,还是主动请命跑来宣州。
算他运气好,若是晚到个两三天,这小徒弟不死也要废了。
是以韩迎颇有些心虚。心虚之余,又庆幸得很。
自己的眼光和运气果然都不错!
当然,此刻尚不知道真相的宋域沉,对韩迎是感激万分。
韩迎现在正在犹豫,他是先为宋域沉梳理身体内紊乱的气流呢,还是先去找那些不长眼的家伙算账?
不过宋域沉已经恳切地看着他说道:‘铣生,我想弄明白一件事情。”
浴佛节后朝夕相处的那一个月,已经足以让宋域沉看明白,韩迎这个人,看起来冷若冰霜、凛冽逼人,实则既爱护短又爱多事,还有点儿不着调的痴狂。
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正式拜师,韩迎看起来也不在乎这些东西,可是,韩迎却是在昭文之外,真正让他信赖的第二个人——同古拉噶的忠诚是有种种条件的,乌朗赛音图的宠爱是那样飘忽不定,那些跟随母亲多年的侍女和嬷嬷又太过柔弱,让他没有办法去信赖。
这一次刺杀,他身边的四十名卫士死了十五个,重伤七个,轻伤三个,刺客又是罕见的神射手,这样明摆着的事实,乌朗赛音图总得要追究追究,给部下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吧?
他想知道,那格尔有没有受到惩罚又或者是教训。
如果乌朗赛音图就这样冷眼看着他又一次差点死去,那格尔却仍然如同无事人一般……
那么就让他将那格尔做过的事情也做一次吧!到那时,他倒要看看,乌朗赛音图会如何反应?
看着面前这个孩子咬牙切齿地发狠,韩迎直觉地想到了自己养过的那些野陛未驯、凶猛又稚嫩的幼兽,旁人看到的是可怕可惧,他眼中却只觉可怜可爱。他抚一抚宋域沉的头,笑眯眯地道:“好,想做什么,我带你去。”
有了韩迎,要悄无声息地夜入将军府,不算什么难事。
宋域沉裹得严严实实,被韩迎挟在左臂弯里,越房过墙,最后停在了那格尔卧房的窗外。
其时夜色已深,那格尔房中仍旧是灯光通明,时不时可以听见他压抑的痛呼声,浓重的药味直透出窗纸来。大夫人心疼地嚷嚷着,催促郎中小心换药,咒骂昭文母子,抱怨乌朗赛音图下手太狠,顺带还念叨一回那格尔以后可要长点教训之类的。
看来那格尔是被狠揍了一顿。
宋域沉抿抿嘴,觉得自己的心情忽然好了不少。
韩迎忽地挟着他翻上了房顶,伏低了身子。
院外人声喧嚣,灯光渐近,却是乌朗赛音图带着他专属的两名郎中过来了。
房中又是一阵忙乱。
嗜杂之中,宋域沉已经听出来,那格尔是今天挨的打,乌朗赛音图下手很重,郎中说一个月都下不了床。
他有些不明白,如果乌朗赛音图的确有意惩罚那格尔,为什么要等到今天,等到他和昭文一行人走了之后才动手?
仔细回想,乌朗赛音图从来没有因为那格尔对他的挑衅而惩罚过那格尔——至少从来不会让将军府的人认为,那格尔挨打是因为欺负了他。
这么说来……
宋域沉不敢再想下去。
然而他努力忽视的东西,仍然会在他面前展开。
大夫人的抱怨声和咒骂声尖利得刺耳。她为乌朗赛音图生了四个儿子,次子三子已经战死,长子十二岁便进了大汗的怯薛亲军,久留大都,也不会再回来,她的身边,只有那格尔,这是她最珍爱的眼珠子,想要天上的星星,她都会拼了命去摘下来。如今那格尔不过是想杀一个宋女生的杂种,还没有杀掉,乌朗赛音图居然就下这么狠的手?难道说他真的想将这宣州将军府交给那个杂种?
乌朗赛音图恼怒地答道:“那格尔太蠢,不狠抽一顿,他明白不了!摩合罗不过是我给他找的磨刀石,什么时候都可以收拾掉,别速部的神射手是拿来做这种小事的?更何况,留个这么明显的证据,是要让东海那边不费半点力气就能找到那格尔头上来?”
摩合罗若是死在别速部的神射手的箭下,那格尔只怕也有危险。乌朗赛音图一想到这一点就火从心头起。
听明白这番话的意思时,宋域沉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巨响。
原来如此!
他没能听见后面的话,身体内那两股蓦然变得狂乱的热流,直冲人心腑,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韩迎心叫不好,挟着他飞掠向墙外。
这一次失控,可谓雪上加霜,三天之后的夜里,宋域沉才清醒过来:
宋域沉清醒之后,昭文抱着他痛哭了一场,回头便遣人将她院里的金银丝帛尽数取了出来,交给开元寺施舍贫民,以答谢佛祖的庇佑。
乌朗赛音图听说宋域沉醒了,便派人问昭文一行何时回府。年末事务繁忙,来往账目繁杂,少了昭文居中总理,账房很多事情不敢做主,都推到了乌朗赛音图手上,闹得他头昏脑胀。
昭文委婉又坚决地表示,阿沉时醒时睡,并未痊愈,怀海方丈说冤孽未解、磨难未消。因此,她已在佛祖面前许下抄写一百本金刚经的宏愿,阿沉也要跟着抄。
宋域沉的确是在满城大夫无能为力、送到开元寺后才清醒过来的;蒙古诸部又都信奉佛教,虽说他们信奉的是藏传一派,但不论汉传藏传,总是佛祖座下。是以昭文的这番说辞,乌朗赛音图也无法驳回,只得将账房那一摊尽数交给了辛夫子,没事不要来烦他。
过了两天,乌朗赛音图又将今年收上来的税银和丝帛,分了半成给昭文。
昭文没有拒绝送到开元寺中的财物。她可以布衣素食,但阿沉正在长身子,可不能跟着她吃苦。而且,这几年来,她已深知财物动人心的道理。
大夫人知道这件事后,恼怒地一鞭抽翻了刚刚送到她那儿的一盘金锞子,愤然说道:“昭文每年拿着将军府的钱去施粥施衣,买了大好名声,以后这账房,可不能再归她管,你去跟伊失里说,让他找人来帮咱们管起这账房!”
她原本也不在意昭文的慈善之名,只是前些时候昭文带着生死未卜的宋域沉上开元寺去求救,消息传开来,宣州城内城外,不少汉人,还有不少家境贫寒、曾经受过昭文救济的蒙古平民,也在为她母子念经祈福,其中几个还是将军府的卫士家眷,被她撞个正着,几乎气昏过去。
待夺去昭文的管账之权后,看她还有什么本事来收买人心!
那格尔深以为然。那个同古拉噶,不就是因为家人受过昭文的恩施,才对摩合罗那般尽心尽力?
不过,年底的账委实太过琐细麻烦,大夫人想了一会,觉得今年的税银都已收完了,便是管了账房,也是费力不讨好,决定还是等一等,清明节后再将账房拿过来也不迟。
对于这一番算计,昭文自是一概不知。她心心念念的,还是宋域沉几时能够痊愈。
当韩迎再一次在她面前出现时,她才明白,佛祖真的在保佑她的孩子。
韩迎足足花了七个夜晚为宋域沉梳理身体内紊乱的气流,第八天夜里,总算可以歇一口气。
韩迎郑重其事地问宋域沉:打算怎么做?
言外之意是:打算怎么报复回去?
宋域沉脸上可是写得明明白白,决不会善罢甘休。
宋域沉想了一会,很肯定地说道:“你不能出手帮我,也不能一直呆在这儿教我,对吧?”
东海与宣州将军府之间,应该有某种互不相犯的约定。
韩迎赞许地点头。
瞧瞧他的小徒弟,多么聪明伶俐,等到学成之后,羡慕死那些神气活现的家伙!
宋域沉断然说道:“那我跟你走,每年这个时候,回来看姆妈。”
韩迎摇头:“入我门中,至少五年才能小成,小成之后,才能出来历练。”
宋域沉呆住了。
五年……对于刚刚满了七岁的他来说,这是一个多么可怕、多么漫长的数字!
他怔怔地问:“可以带姆妈一起走吗?”
韩迎叹了口气,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可是他只能很遗憾地摇头。昭文已经回不去了,或者说她已经走不了了。
就像是被忽必烈征召到大都的宗室子弟赵孟頫,无论他是否乐意,他都得安安分分地呆在大都做他的集贤学士。
宋域沉呆了许久,眼圈渐渐红了。
他舍不得离开,可是,他若不能尽快变强,连性命都保不住,又何谈其他?
最终,他只能咬着牙道:“我跟你走。”
在宋域沉的意识之中,昭文会永远在那个小院中等着他回来,不论五年,还是十年、十五年,都是如此。
如此干脆利落的决断,让韩迎诧异之余又正中下怀,立刻着手筹划起来。
他得说服昭文放人,得想个周全的法子让乌朗赛音图不生疑心、不至于联想到东海使臣身上去,还得平平安安地带着这个小徒弟离开此地。
说服昭文并不难,宋域沉只是向她复述了一遍那天晚上听到的话,昭文便惨白着脸同意了让宋域沉跟着韩迎走。
至于乌朗赛音图那边,韩迎倒要好好安排~下。
昭文一行,在开元寺中,足足住了三个月,直至清明将至,乌朗赛音图派人屡屡催促,方才答应回府。
奉命前来迎接的是同古拉噶,他新近升了百夫长,算是乌朗赛音图对他忠心能干的奖赏。
同古拉噶注意到,三个月过去,昭文的神情举止之间变得淡然许多,对着宋域沉也不再总是绷紧了心弦的模样,而是从容自在、仿佛心中万事皆有成算。
宋域沉看上去已经完全恢复了,身形拔高了一些,原本就不太爱说话,现在更是冷淡少言。好在身边的侍女嬷嬷卫士都懂得看他眼色,倒也不曾耽搁什么事情。
同古拉噶还带来了一匹罕见的骏马,这是乌朗赛音图特意给他找来的,说是有汗血马的血统,整个将军府,只怕都没有一匹马能够和它相比。
让同古拉噶暗暗担忧的是,小公子知道这匹马的来历之后,并没有表现出他预想中应该会有的惊喜,而只是疑惑地上下打量了马儿一番,然后客客气气地表示,多谢父亲这一番心意。
客气有礼,但又冷淡疏远。
同古拉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暂且放下,专心安排扈卫。
待到行李打点完备,日已偏西,不宜夜行山路,因此还需等到次日再行下山。
这一晚,昭文抱着宋域沉坐在床头,默然许久,轻轻说道:“阿沉,你该有一个大名了。我想了很久,你就姓宋吧,名为域沉,疆域之域,沉沦之沉。”
宋域沉感受到了昭文那无从言说、深沉无望的悲哀,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要远行,也不仅仅是因为她不得不孤独地留下。
宋域沉无法分辨那是什么样的悲哀,也无法安慰开解母亲,只能默默地伏在昭文的怀中,由着昭文抚着他的后背,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他应该如何与陌生的师伯师叔、师兄师姐们相处,应该好好地尊重师父,要好好地保护自己,可是也不要犯下不必要的杀孽,以免将来堕入恶道——昭文已经隐约察觉到了,阿沉身上那正在觉醒的可怕力量。阿沉马上便要离开她,这个时候,她不能再对阿沉身上时时浮现的血腥之气,还有将军府中隐约的传言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了。
她是如此矛盾痛苦。阿沉如果不变得像乌朗赛音图又或者是韩迎那样冷酷强大,根本没有办法在这样人命如草的年代里活下去。可是,阿沉还这样小,在少时的静好岁月里,这样小小的阿沉,是应该无忧无虑、珠围玉绕地长大的,现在却已经双手染血……
抚着怀里的阿沉,昭文只觉得无数的念头在心中盘绕,到了唇边却又吞了回去。
宋域沉只是紧紧抱着她。昭文这样的复杂难言的心情,他无法理解,只能在心底牢牢记住:他一定会在五年之后回来的,到那时,姆妈就不会这样难过了。
次日早饭后,一行人趁着天气晴好,急急下山去。
山路崎岖,昭文不会骑马,坐了一乘小轿在后面慢慢跟着。
途中有一段紧邻峭壁、下有深谷的险道,当日上山时尚好,这策马下山,倒要小心了。
前方便是那段险道,宋域沉不自觉地紧了紧缰绳。
同古拉噶紧跟在他身后,注意到他微微绷紧的肩背,再看看这险峻的地势,突然后悔起来。他应该将哨探放得更高更远一些,在那深谷之中也应该安排人手。果然,他不祥的预感,不过片刻便已成真。
宋域沉经过那段险道时,不知为何,马儿突然惊嘶一声,乱蹦乱跳起来,宋域沉似乎是因为大病初愈,手上乏力,勉强拉着缰绳,到底还是控制不住,眼看着便要摔下山谷去,同古拉噶来不及多想,纵身跳了过去,正落在宋域沉背后,伸手抓过缰绳,双腿用力夹住马腹,想要尽力制服惊马。
只是那匹马儿的确神骏非凡,又在发疯,力大无穷,仓促之间,同古拉噶又要分心护着宋域沉,竟然制不住它,只来得及在被摔出去时,牢牢抱紧了宋域沉,心里想着哪怕摔下深谷也有自己垫在下头。
耳边风声呼呼,还有一片惊叫声,同古拉噶左手抱着宋域沉,背朝深谷,一路疾坠下去,右手不停地抓向从眼前掠过的树枝和藤蔓,横生的树枝打在后背上一阵阵的剧痛,痛得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所以他根本没有察觉到,那些减慢了他下坠速度的树枝,其中有不少是被人硬生生横推到他身下的。
重重地摔落谷底时,同古拉噶已经昏迷过去。
一直没能抓到机会接住宋域沉的韩迎蹿了出来,在同古拉噶的身上刺了几针,令他全身松弛,方才能够将宋域沉从他臂弯里抱出来。
宋域沉蹲下来,看了同古拉噶好一会,转过头低声问道:“他会不会死?”
韩迎略略检查了一番,答道:“放心,这家伙皮厚肉糙,筋骨坚牢,命大得很。”
宋域沉跟着韩迎走了几步,又道:“让他呆在树上吧,这儿应该有狼。”
韩迎从善如流,将同古拉噶弄到树上横架起来,然后着手布置宋域沉摔死之后又被狼群分食的假象。为求逼真,他还特意弄来了一具新死的幼儿尸体,将宋域沉的衣服尽数脱下给那尸体穿上。
瞧着韩迎摆弄尸体时的娴熟与不以为意,宋域沉忍着恶心没有回过头去。
在韩迎身边,他要习惯这些血腥的场面。
一如在乌朗赛音图身边一样。
想到这儿,宋域沉忽而有些茫然。
他应该还有别的师兄师姐。那些师兄师姐,会不会像他那些异母兄姐一样?其中会不会也有一个那格尔?
可是,无论他如何隍恐不安,都已经不能回头。
宋域沉在下山途中坠崖身死,昭文哭得死去活来,住在开元寺中,日夜诵经祝祷。乌朗赛音图追查缘由,最后在那匹骏马的坐褥中发现了一根细针。这马儿若是无人乘坐也还罢了,一旦有人骑上去,将细针压下,刺痛马背,马儿势必惊跳,不将骑者掀下马来不会罢休。
乌朗赛音图虽然下令不许张扬,这件事情仍是在宣州城内城外暗地里传得沸沸扬扬,便是大夫人也疑心是那格尔下的手。那格尔赌咒发誓,偏偏这一回没人相信不是他,几乎将他气晕过去。
同古拉噶的心中有些隐约的疑虑,他记得自己是紧紧抱着小公子的,不太可能将小公子摔到地上去,而自己却挂在树上。但是想到前几次的刺杀,他觉得还是让这点疑虑埋在心底为好。
这一年的清明节,昭文身体虚弱无法下山,她的儿子已经尸残骨破,乌朗赛音图觉得还是不要火上浇油地刺激东海使臣为好。
于是这一年的祭祀,没有你死我活的赌斗,双方都很平心静气。
然而,双方都明白,这不过是暂时的休战。
(下期待续)
(责任编辑:墨书白 邮箱:ether.sky1024@hotmail,com)
下期预告:
逃脱宣州樊笼,跟着韩迎走入江湖的宋域沉,又遇到另一位武林奇人乔空山。在乔空山的调教下,宋域沉的修为进步神速。然而,英雄少年的经历总是非同寻常,独创江湖的第一大关——仙游观之劫,正在前方等着他!